文艺赏析:磨刘家
文/吉晓武
磨刘家
刘家是外来户。
当年刘根生也是有眼光,他就在与吉坪村不即不离的河湾的台子上修了一座小房子度日。那座台子很早以前是一座水磨,现在只剩一间破瓦房和一面残损的磨扇。一簇一簇的荒草掩隐下,曾经为榜沙河沿岸许多村子磨面过的地方却饱含着憔悴的底色。日子被抹上了一层艰难的味道。这和刘根生初来乍到时的落魄倒十分贴切。似乎,那间破屋和破磨扇就是在曾经白花花的面粉一样的回忆里等着一个为生活而奔波的人。
这个人就是刘根生。这样的萍聚之缘,让“磨刘家”的名号将一个人和曾经的水磨永远难以分开。
和婆娘水花相比,刘根生就呆行的很。行动不像一个年轻人,慢悠悠的,总比别人要慢几个节拍。听到水花的叫声,要回身也是三四秒后的事情。一个笑话等别人笑完了,他才会呵呵呵的笑出声来,并且一声和一声隔了挺大个距离,像跳砾石。
虽说是外来的,但毕竟在吉坪村扎根,两口子也逐渐和村里人走动起来。尤其是水花,总是找茬去庄上,先是像偶然路过似的站着和那些坐在石板上纳鞋的婆娘们叼几句,后来干脆也就拿上自己的活计一边做一边谝起来。
那时是改革开放的第一年。
水花头脑灵光,有想法,她让刘根生在榜沙河褪出来的河滩边夯起一道埂子,再将挟泥裹沙的河水引进去,不到一月,就淤积起一层厚厚的肥土。在吉坪村,这就是他们的第一块土地。
她也用自己积攒的一点钱进了点针头线脑,隔三差五去与吉坪村隔河而望的马力镇赶集。利滚利,雪球越来越大。趁着手头稍微宽松时,水花又进了一些小孩的物件和衣服,原先的一个纸箱子地铺终于扩展成一面数平方米的折叠地铺。
吉坪村的西瓜在当地是很有名的,许多口粮不够的人都因为种西瓜而衣食无忧。刘根生和水花在空闲的时候也经常和庄上人骈工互帮,也给人家种过西瓜,所以对种瓜也很在行。当她提议要在河滩的那块地里种西瓜时,刘根生很高兴。“那就种嘛,肯定比种粮食要强多了。”
水花做活就是泼的很,地里忙,家里忙,还不耽搁赶集。在这点上,他们还真是一对。虽然刘根生手脚慢,但总是用自己特有的柔性配合着水花的利索。那一块地上的西瓜就在他们两口子一快一慢的绝佳配合中生机盎然。
日子在两口子的努力下如入秋的叶子,渐渐红起来。屋子还是那间,但家具却添了不少,空间紧凑又不觉得拥挤。水花也越发水灵了,虽然照常下地赶集的,但皮肤仿佛越发透明了,滑腻如玉。有事没事也爱和村头塄子上胡谝的婆娘们过过嘴瘾。
“水花这是咋啦?皮肤润的往出渗水呢。”“就是,人家刘根生能滋润嘛,你家老二常年不在家,看你,焦渴得嘴皮子都裂缝了。”两个小媳妇哈哈大笑,互相咯吱着。低头纳鞋的水花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女人哪需要男人滋润呀?我家根生就是一头蔫牛,只知道干活哩。”“那就是你滋润你家根生了么?”
“真是这样呢。水花那软和的声音都把根生的骨头滋润化啦。“
就在几个忘乎所以胡侃乱说时,光棍三求路过,顺茬搭话。
水花嚯地站起来。三求转身就跑,并死皮赖脸地回头大喊:“水花,你那声音都溅水花呢。“拐进巷子不见了。
“三求,驴日的你屄嘴少胡说,把你的舌根嚼断哩。“水花急得骂起来。
”三求听墙根着呀。““水花,以后夜里把声音放小点,又不是发电机。““那就是发电呢么。“”浇蔫的花花喂死的鱼,男人不知道饥饱,你要让刘根生半饱哩,别撑着了。””他光棍一个,晚晚干毬打得炕响哩,偷听着过瘾么。“……肆无忌惮的笑声混合着洒落在石板上的点点阳光,和几个婆娘绽开的笑脸碰撞着。
最忙的日子是西瓜成熟的七月。那个时候没有贩子收购,都是一家央及几家帮忙,再雇辆小四轮子摸黑启程拉到漳县或者南山的村子换粮食或者卖钱。刘根生务的西瓜也熟了。一个个滚圆的西瓜藏在油嫩的叶丛中,看得两口子合不拢嘴,他们透过那诱人的绿,似乎看到了自家的日子,看到了几间一砖到顶的新瓦房替换了那间简陋的屋子。
下午,从马力镇上雇的手扶拖拉机开到了河堤上。水花常说:“人没错围的,神没错敬的”。刚来吉坪村的那会,她就主动和村里人打好关系,哪家有忙,只要一张口,她和刘根生没有不应承的。所以,摘西瓜的那会,帮忙的人挺多,男男女女,摘的摘,往车里转的用背篼背,人影穿梭,一块瓜地仿佛成了马力镇的集市。
水花到底是给自家干活,总是跑得连环,背起背篼脚下生风。汗水打湿了薄薄的衬衫,饱满的乳房被背篼系勒的越发怒涨,随着她的大步前进抖得很欢。
胡得趁势刁钻地摸了一把,惊得水花赶紧用手臂护住胸部,笑着骂胡得耍死狗。胡得大笑着说:“原来不是西瓜。我还认为你偷着捂了两个西瓜呢。”水花拉拉衣服,笑着说:”你家的西瓜这样棉软呀?那就是烂水倒瓤了。“”胡得,小心你婆娘剁了你的爪子。“正在地里摘西瓜的胡得婆娘听见了,直起腰身,笑着说:“水花那西瓜金贵着哩,你们哪个不想偷着摘了去?还说我家胡得?”大家哈哈大笑。刘根生跳砾石似的呵呵呵笑着对胡得婆娘说:“我倒想摘一个硬的哩,不金贵也能成么。”“刘根生,那你就和胡得换着摘么。”又是一阵满胸腔往出喷涌的大笑。笑声此起彼伏,将丰收和劳动的场面激荡得起此彼伏。
西瓜摘罢时已是日落西山。水花和几个婆娘们又忙着做饭,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帮忙的人坐在屋子前说笑了一阵陆续走了,胡得和老婆最后离开。
“水花,今晚就不要折腾老刘啦,明天天不亮还要往漳县赶哩。”还没等水花骂哩,胡得的笑声就随着他两口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第二日天还一片黢黑,水花就起来烧汤烙饼子。司机来了,帮忙的胡得和其他几个人也陆续到了。大家说说笑笑吃完了饭,司机摇起了小四轮车,刘根生和胡得他们在“突突突”的车声里,攀着车箱帮子爬上车坐在床单苫着的西瓜上。他们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明亮的车灯左右上下扫着,带着尖锐的车声慢慢消失在武漳公路两旁密密的树影里。
水花倚着门框,直到那束车灯消失。她嘴角闪动着一丝微笑,就像那刻已经泛白的东方,孕育着一个美好的希望。她长舒了了一口气,看看还早,就关上门,胡乱收拾了一下散着的碗筷,又和衣睡下。
清早的瞌睡姑娘的嘴,那是最香的。就在水花进入梦乡时候,一丝轻微的声音在窗口响起,窸窸窣窣,像小虫子钻进糊墙的报纸底下。但就是这样细微的声音让酣睡中的水花惊醒,她心突突直跳,但想到天快亮了,她也就大起胆子坐了起来。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声音也越来越大,似乎要辦开竹棍编的窗子。她压低声音,问是谁。短暂的安静后,一阵慌乱的声音掠过门口消失了。
水花溜下炕,打开门,清早的空气带着河湾冰凉的水份向她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大亮了。鬼鬼祟祟会是谁呢?水花嘀咕着走出屋子。不远处的树影里闪出一个挑水的人。“王婆呀,这早就担水去呢?”水花认出是庄上的王婆。但王婆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只用表情敷衍了一下,拐过一条小路去了。水花并没有在意。
下午六点,水花就开始准备晚饭。她先炒了几个菜,然后擀面。擀好的面先晾着,等到都擀好了,再细细地切成面条,只等换西瓜的回来。
直到晚上九点多,还不见人来。水花急了,她锁上门,到村子去打听。今早开园去换西瓜的有七八家,已经有五六家来了,一问,却说没有见到刘根生他们。夜色沉重地罩在村子上空,慢慢的,那浓墨丝的黑浓缩在一起,全部压在水花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慌忙来到公路口,踮脚而望。每一束从远处晃动的车灯都在自己心里燃起一点希望,等那束光把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抛开并揉进后面涌动的夜色时,心里就空出一大片无法填满的空白,她的身心就在那深邃的空白里挣扎。
等待的时间是以年来算的。对于水花而言,却不亚于几个世纪。村里出去的车都回来了。冰凉的夜色像石板一样,水花有点无法承受那墨黑的重量了。她蹲下来,站起来,蹲下来,又站起来,这样重复的动作似乎不由自己控制。
她扣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默默祈祷。她似乎无法支撑了,她觉得自己会倒下,然后在这浑浊的夜色里挣扎,最后被淹死……忽然,隐隐地传来四轮车的声音。那声音很微小,和夜风混合着。……水花在迷糊之间看到了一根闪出水面的藤。她伸出手,但是每次都无法抓住,她告诉自己,不能错过,她努力睁大眼睛,瞅准了就下手,指尖触到藤,却又滑落了……瞬间,一束刺眼的光打在水花脸上,她不觉得歪了一下头,用手遮住眼睛。“水花——”是胡得的声音。接着胡得从车上跳下来。“哎呀,捞球着,车翻倒了,刘根生受伤了……”水花刚刚抓在手里的藤又从手里滑脱了,并深深地勒出了一道痕。
刘根生的腿骨断了,事故的当晚就先送到了县医院。
出院后,刘根生就成了瘸子。重活是不能做了。但他不能让婆娘苦着,还是在田间地头挣扎。水花就更加勤快了,逢集赶马力,平时忙地里。
“水花,你狗日的,给我戴帽子!”那个晚上,庄里有人结婚,刘根生去帮忙。就在水花打算摸黑去找的时候,老远就听到刘根生骂骂咧咧的声音。听得出来,刘根生是醉了。水花干紧开门。没等他去扶摇摇晃晃的刘根生,就有一股风随着刘根生的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她趔趄着。看到即将要倒下去的刘根生,又赶紧抢过去一把扶住他,撕扯着进屋,将满嘴嘟囔的刘根生推在炕上。“刘根生,你驴日的喝了狗尿就回来打人。你说说。”接着水花就往起来拉如烂泥一样堆着的刘根生。刘根生费力地撑起身子,乜斜着饧眼,抬起沉重地胳膊,指着水花。“你个卖屄的,给我戴帽子……我……”没有说完就倒下去了。水花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起来,你听那个断桩的说这恶心的话?我怎么了?咹?你起来。”但任凭水花怎么拉,再也拉不起打起呼噜的刘根生。看着眼前这个从来对自己百般呵护的男人,水花委屈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我迟早……给……三求……揺刀子……”刘根生翻了一个身,随即断断续续嘟囔出一句话。虽然低的就像蚊子的叫声,但水花听得很真。她知道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愣坐了一会,就和衣睡下。
第二天,刘根生倒起个大早。扫了院子,烧好了洗脸水。水花却久久没有起来,捂在被子里。刘根生纳闷,平时都是水花起的早,今天还不起来,又捂着被子睡觉,是不是病啦?他轻声的叫着水花,没有动静。刘根生走到炕旁边,慢慢揭开被子,用手去试水花的额头是不是发烫。水花一把拨开他的手,一骨碌爬起来,瞪着红肿的眼睛。刘根生被水花的架势惊呆了。“你……“”我什么?你说,昨晚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
那刻的水花不光眼睛里迸射着愤怒的光,似乎那坚硬有力的话也像子弹一样狠狠地射向刘根生。水花气得吼哧吼哧的,仿佛随时都会炸裂。
在水花的闹腾逼问下,刘根生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王婆在过事情的地方给他说,就在他们去漳县换西瓜的那早晨,她看到三求从水花屋子里贼一样溜走了。接着刘根生就抽自己,一个劲地骂:“我是狗毬上的虼蚤乱弹,没个准的,你就不要生气了。我知道那纯粹就是胡说的……”
水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一把推开斜跨在炕沿的刘根生,连哭带骂。“你就是瞎子听梆声。你亏先人着就知道听人添油加醋的屁话。别人给你身上倒屎不算,你还自己往茅坑里钻。”“我……”“我个死球,我个啥?滚开。”怒火中烧的水花一把将刘根生推了个趔趄。“铿”的一声跳下炕,胡乱靸上鞋子,气冲冲地奔出屋子。
水花带着风声直奔王婆家。水花一脚踹开王婆家的门,只听得水花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是王婆“哎呦”的一声。憋足的战火就在一瞬间爆发,但又很快结束。当刘根生赶到王婆家门口,正要推门,水花像一股风似得刮出大门,将还没有反映过来的的刘根生又撞了一个趔趄。
水花从此很少没事去庄子上没事闲谝。但有一场更大的战争隐伏在他们平静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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