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君子蒋捷
上一篇 / 下一篇 2021-04-26 15:29:06 / 个人分类:散文
独行君子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虞美人》·蒋捷
书写蒋捷是困难的。
和那些身前身后都留有大量生平事迹的词家不同,蒋捷的生卒年甚至都很难说清,所谓正史,对于蒋捷的记录寥寥数语。
但是,蒋捷的光芒,无法掩盖。
历史尚算公正,我们无从知道蒋捷的详细过往,幸好,他的作品流传下来了。
墓室无考,碑记无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百年后,那些依旧动人心魄的汉字。它们是无声的诗碑,它们忠实的还原了一个词人的形象和灵魂。
作品才是硬道理。
蒋捷,字胜欲,阳羡(今江苏宜兴)人,自号竹山,学者称其为竹山先生。先世为宜兴巨族,性孤介,不喜交游。宋亡后,隐居竹山,遁迹不仕。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
大家之作,不妨试睹为快: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几笔白描,勾勒出的场景,隔了千年流光,依然晓白如话,无需释义,每个人都可心领神会默然而笑。
此时的蒋捷,语言跳脱,节奏朗朗,俨然快人快语一少年。这当是他早期所作。
蒋捷曾在宜兴、武进、无锡三个县的四个竹山生活过,在成书于蒋捷中进士前后的《咸淳毗陵志》中已载沙塘、南泉两地之竹山。云阳竹山是蒋捷的出生地和成长地,前馀竹山是他的迁居地和定居地,自然也是隐居地。而他在南泉和沙塘竹山的生活,史籍语焉不详,连同他的生卒时间、中进士时间,均已失传。
可以肯定的是,蒋捷出生于一个家世很好的大家族,其祖上是著名书家蒋璨,蒋璨在南宋绍兴年间曾任户部侍郎、敷文阁待制,知扬州、临安府。
据此,我们再回过头去看那首《霜天晓角·人影窗纱》,对蒋捷当时的闲适俏皮就可以理解了。
大户少年的快乐大抵是相似的,有闲钱,有闲时间,自然也有闲情,对人也就格外宽容,不但不恼那隔窗摘花的人,甚至还给她提出建议:须插向、鬓边斜。
只是插花倒也罢了,还要斜插,一个“斜”字,意趣全出。想来,那摘花的人应该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年轻女子,轻盈顽皮,虽然没有和窗内人说一句话,可是,此词一出,个中情节尽可想象回环,耐人寻味。
有人认为,这首词肯定不是简单摹写摘花之遇,应该另有深意。联系到南宋恭帝被掳北去,宋端宗在福州、潮州等处建立小朝廷之时,传说有官府来请蒋捷出去做官,于是附会说这首词就是他对这种传说的回答。
我倒不这么想。
为什么不能是一个简单的背景,简单的心境,简单的趣味呢?春日午后,小睡刚醒,半开书卷,无意一瞥,格子纱窗外,有倩影浅笑,信手摘花,轻嗅嫣然。
词人蓦然心动,就了新墨,轻描淡写之间,一帧特写自然流出。
——不好吗?
一定要解读出复杂的深意,才算是好词吗?或者说,一定要做高深莫测状,书晦涩难懂语,才算是词家吗?
如此作之生活化,口语化,真真是语言提炼出的甘露,简极,好极。
事实上,这首小令,已经带了些许元散曲的味道。
蒋捷生活的宋末元初,散曲刚从民间的俗话俚语进入诗坛,有鲜明的口语化特点。散曲和词很相近,不过在语言上,词更典雅含蓄,而散曲通俗活泼。在格律上,词要求很严格,而散曲就更自由些。
看看这些散曲曲牌:《叨叨令》《刮地风》《喜春来》《山坡羊》《红绣鞋》之类,多很俚俗,这也说明散曲比词更接底气,来自民间,生命力也如土地一般顽强。
蒋捷是高手。
一方面,他遵从了《霜天晓角》之格律,不越雷池。另一方面,他又大胆吸收了散曲随意自然轻松的语言风格,不着痕迹融入创作,如此,就有了叫好又叫座的艺术收获。
“宝钗楼上围帘幕,小婵娟、双调弹筝,半霄鸾鹤。我辈中人无此分,琴思诗情当却。也胜似、愁横眉角。芳景三分才过二,便绿阴门巷杨花落。沽斗酒,且同酌。”(《贺新郎·约友三月旦饮》)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女冠子·元夕》)
“梅檐溜滴,风来吹断,放得斜阳一缕。玉子敲枰,香绡落翦,声度深几许。层层离恨,凄迷如此,点破漫烦轻絮。应难认、争春旧馆,倚红杏处。”(《永遇乐·绿阴》)
“凝眸。一望绝飞鸥,宇宙正清幽。漫细敲紫砚,轻呵翠管,吟思难抽。飕飕。晚风又起,但时听、碎玉落檐头。多少梅花飞脑,醉来误整香篝。”(《木兰花慢·再赋》)
……
帘幕、绿阴、杨花、斗酒、旧馆、紫砚、翠管,这些频繁出现的活动与场所,可以概括早期蒋捷大致的生活轮廓,无疑是逍遥的,偶有愁思,也属于闲愁,且多和女人有关:
宝钗、婵娟、弹筝、罗帕、绿鬟、香绡、红杏等等,不难看出,和蒋捷厮磨的,多是风月场所的女子,也许,这是那个时代的风尚吧,才子必风流,蒋捷也未能免俗。
总而言之,蒋捷的青春时代,的确算得上白衣飘飘红颜妖娆,其词风总能嗅出些胭脂粉香,罗帐缱绻。
红袖弄妆固然能引发词人情海扬波,佳句频出,但是,其味道总是浓腻了些,丰腴有过,清朗不足。
不仅仅是蒋捷,很多词人沉溺温柔之乡时,拿出的作品多半如此,这不是才思短缺的问题,这是人性使然。
所谓“悲愤出诗人”,就是对上述事实的反正。安逸快乐的日子,是普通人的向往,对词人来说,不是好事情,它会钝化词人的笔锋,消磨词人的锐气,折损词人的灵性,不知不觉中,出手便是红唇软玉,满纸都言儿女情长。
不过,生活总是不舍得就这样杀掉天才,所以,命运便会安排更多的颠沛流离百转千回,主人公不堪其苦,然词坛有福,读者有福。
蒋捷没有辜负冥冥中的调度,一曲《一剪梅》,人们永远记住了这位“樱桃进士”。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舟过吴江》)
这首词大致作于南宋灭亡后,蒋捷飘零于姑苏一带太湖之滨的阶段。纵然有秋娘渡、泰娘桥这样的江南美景,可是,对于游子来说,仍然是客地,他还是渴望早日归家,洗去一身风尘满心疲惫。
眼看着一年又一年,眼看着风风雨雨,何日是归期?忧心如焚之中,唯有感叹那匆匆如流水的光阴。
与早期词作相较,风格虽然一般缠绵细腻,但是,其疏朗清冽,绝非那些躺在歌女怀中的香艳之作所能比。
如果说,青楼之作是调了蜜糖的花酒,那么,当词人备尝家国飘零,无以为寄的惆怅伤感,何去何从之间,他的词作,已经不靠运腕调和了,那是心底流出的清泪。
“芳尘满目悠悠,问萦云佩响,还绕谁楼?别酒才斟,从前心事都休。飞莺纵有风吹转,奈旧家苑已成秋。莫思量、杨柳湾西,且棹吟舟。”(《高阳台·送翠英》)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声声慢·秋声》)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梅花引·荆溪阻雪》)
……
正所谓人瘦了,诗肥了。告别了灯红酒绿春宵暖,告别了轻车裘马少年狂,青灯一盏,雪花几朵,伴孤影一个,瘦字三行,却是字字如刀,再也寻不见粉轻香飘,端的句句耐看,页页滴伤。
从前心事都休,家苑成秋。故人已远,旧游何在?该散的都散了,该走的都走了,这是很多中年人都要面对的吧?
所有向外的触角往回收,收了又收,直到,只剩一个自己。
蒋捷的收束,孤绝彻底,所有的过往尽被扫除,不留一丝痕迹。
“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稼翁一笑,吾今亦爱吾稼。”(《念奴娇·寿薛稼堂》)
“双户掩,孤灯剔;书束架,琴悬壁。笑人间无此,小窗幽阒。浪远微听葭叶响,雨残细数梧梢滴。正依稀、梦到故人家,谁横笛。”(《满江红·题作秋旅》)
“担子挑春虽小,红红白白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丫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昭君怨·卖花人》)
……
元人立国,为了向汉人示好,主动选用南宋士人入朝为官,蒋捷中过进士,诗名又盛,自然是不二人选,但是,蒋捷不但拒绝了邀请,甚至断绝了与其他文人的交往,包括和他齐名的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人,从此销声匿迹,彻底成了一个“隐士”。
来往的是种瓜闲客田夫稼翁,门户掩蔽,孤灯清凉,藏书满架,琴悬壁上。窗外有湖,湖上有叶,雨打梧桐,笛声依稀。待春来,又有深巷卖花——这是完全不同于高朋满座丝竹纷扰的一种生活,清净纯粹,简单明快。
自古以来,自认为怀才不遇的文人,一不高兴就玩“隐居”,有真隐,也有假隐,假隐居多,所以,终南捷径代不乏人。
放下放下,看破看破,说着容易做着太难。
潇洒如李白,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出仕做官的梦想,一旦得到玄宗的召唤,就喜不自胜,“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直到发现自己的待遇不过是帝妃宴乐时的点唱机,又会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反正是怎么说怎么有理。
蒋捷没有留下多少直白的自我表达,他不作任何宣言,不搞任何炒作,闷头就走,而且走得干净利落,他那些旧友,谁也找不着他了。
“半世踏红尘,到底输他村景。村景,村景。樵斧耕蓑渔艇。”(《如梦令》)虽然在蒋捷看来,田园风光甚是可爱,但是,隐居不是做神仙,还得为柴米油盐伤脑筋。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贺新郎·兵后寓吴》)
吃的是枯荷叶包冷饭,想喝一口小酒,也只有农家自酿。唯一谋生的毛笔还在,腆着脸问隔壁老汉,要不要抄写《牛经》好换点饭钱,老汉不说话,光是摆手。
可以想见词人的表情。处在这样饥饱不知的困顿中,怎能不想起当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蒋捷惯用白描,并不流露情绪,只是勾勒线条,场景、人物、特写一一铺排,不动声色中,情境自出。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依然是《梅花引》,引来的除却白鸥,没有旧游。
没有丝丝入骨的日月侵蚀,没有环环相扣的运命摆布,就没有“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以《虞美人》填词者众矣,若论境界之高阔,情境之萧索,心境之寂灭,此一阕,可谓字字千钧,当得起词中之长城。
和蒋捷一样,很多词人在晚年都潜心佛法,只是,佛法广大,终究还是难容一颗虽垂垂老矣然依旧鲜活的心。
人生三味,更多的时候,不是万箭穿心或者一剑封喉,更多的时候,是于更漏无声中点点滴滴的堆积,看似无力,一旦惊觉,已然山崩地裂换了人间。
蒋捷,那有意无意之间消失了的天地独行客,远走的是背影,带不走的,是一粒粒淬过烈火浸透热血的汉字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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